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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1章 第 91 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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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終篇下◎

眾人臨分開前, 宋允蕭單獨找到燕安謹,塞給他一本冊子,“這是裴玄烏留下的, 也是當初那個匣子裏的東西。”

只不過他對這東西的心情很覆雜, 先前把這本手劄扔到了角落, 最近才找出來。

“什麽?”

“你看了就知道了。”宋允蕭難得三緘其口,沒有多說。

燕安謹便將手劄收下了。

回到王府,江采霜想找一本妖怪手記, 偶然間在書桌上看到了裴玄烏的手劄。

她好奇地翻開, 本來只是想看一兩頁,後來卻情不自禁地沈浸其中。

“道長?”

直到身旁傳來燕安謹的提醒, 江采霜才揉揉眼睛, 回過神來。

她轉頭看他,餘光註意到窗外的一片紅霞,視線被吸引過去。

外面金烏西墜, 漫天霞光旖旎, 院中枝葉扶蘇, 草木在地上映出婆娑陰影。

“我居然看了這麽久。”江采霜甚至沒有坐下, 倚著桌案,站在地上看了一下午的書。

“該用膳了。”燕安謹提醒道,“道長在看什麽書?看得這樣入迷。”

江采霜合上書頁遞給他, “我也不知道, 沒寫名字, 我在你桌子上找到的。”

這是一本殘破粗糙的手劄,裏面的紙張早已泛黃, 甚至有些地方還生出了青綠的黴點。

可在這樣一本破破爛爛的手記中, 江采霜卻看到了無數令人心酸唏噓的民生疾苦。

每一樁事件都那樣真實, 浸滿了無能為力的痛苦和不公,仿佛被圈禁起來的野獸,一遍遍撞向遮蔽天日的高墻。

她剛翻開第一頁,便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。

“這是誰寫的書?”江采霜問出這句話的時候,心裏想的是,應該是朝中哪位大臣寫的,亦或是出自一位憤世嫉俗的書生之手。

可燕安謹的回答卻出乎了她的意料。

“裴玄烏。”

江采霜訝異地睜大了眼睛。

居然會是裴玄烏所寫。

書的前半部分,的確是令人齒冷的民生疾苦,而在書的後半部分,卻描繪出一幅天下大同的美好畫卷。

世間再無皇權世家,地主豪強。再無貧富之分,階層之別。

再也不會有人因為吃不上飯而忍饑挨餓,再也不會有人因為看不起病而被病痛活活拖死。

不論是士農工商,不論是男人女人,老人孩子,都能安居樂業,盡享太平。

人人讀書知禮,人人互相謙讓。甚至能夠做到路不拾遺,夜不閉戶。

這顯然是一場太過圓滿的夢,就連江采霜都不由得心生向往。

若是真有那麽一日就好了。

江采霜有些出神,怔然地喃喃道:“這就是裴玄烏所夢想的天下大同嗎?”

“嗯。”燕安謹也看過這本手劄,自然知道後半本書寫的是什麽。

“可他為什麽一定要搭上這麽多人的性命,來實現他的抱負?”

燕安謹推測,“或許是因為,裴玄烏覺得,只有憑借超脫凡俗的仙人的力量,才能真正扭轉不公,實現平等。”

“可是這樣會死更多人……”

光是獻祭陣法都要殘害多少無辜百姓,用這麽多鮮血澆灌出來的仙人,當真能夠心存仁慈悲憫嗎?

更何況,江采霜前幾日才知道,裴玄烏要的不只是萬民生靈的性命,還有百年的龍脈國運。

為何陣眼偏偏建在龍淵山下,正是因為那裏埋藏著龍脈。

就連垂垂老矣的皇帝,也是裴玄烏的陣法中,需要獻祭的一環。

不過……

江采霜轉念一想,“有聖天教的教訓在前,也不怪裴玄烏會有這樣的想法了。”

那些都是最老實憨厚的農民,是飽嘗欺辱,最明白受壓迫是何等感受的底層百姓。

可一旦他們手裏有了武器,聚集在一起,同樣會向更弱者揮刀。

不管是誰占據了上位,最終都是屈居最弱勢的人受罪。

如此說來,人的劣根性如此。

就算再來一百個聖天教,聖地教,聖子教,也還是一樣。

若沒有仙人之力相助,的確很難實現裴玄烏那個“天下大同”的夢。

江采霜忽然想起一個人,“李均去哪兒了?”

他弟弟李桂死在陣眼血池裏,那李均呢?

當初裴玄烏派李均看守燕安謹,還命李均偷偷給他下引魂丹。

可是李均被燕安謹所說動,最終沒有動手。

“林越說,李均剃發出家,決意去物外尋求超脫。”

“當時聖天教每到一個村落,便大肆燒殺搶掠,這件事是李均授意的嗎?”

燕安謹搖頭,“他明令禁止欺壓百姓。可聖天教內部早已分化,那麽多堂主,總有不服教令的。”

在外人看來,李均李桂只是兩個目不識丁的農民。

堂主也是窮苦人家的農民,他們自然會想,都是一樣的出身,憑什麽自己要屈居李家兄弟之下?

所以聖天教內部彼此分化,常常各自為政,甚至為了搶占地盤不擇手段。

兩人談論完聖天教,江采霜便把這本手劄放回了桌上。

“走吧,我們去吃飯。”

走在青石廊道下,江采霜深吸了口氣,忽而問道:“你想不想成仙?”

燕安謹將她微涼的手裹進手心,嗓音輕緩,“道長為何這樣問?”

“除夕那日,你站在陣法的乾門,腳下就是七十二大陣。那麽多靈氣一齊湧向你,只要你願意,將這些靈氣盡數吸收,不是有機會飛升成仙嗎?”

裴玄烏的計劃是,先跟燕安謹換魂,再借由他的身體登臨仙門。

雖說換魂沒成功,但當時陣法已經啟動。

如果燕安謹有想法,完全可以借由裴玄烏的陣法,快速提升自己的修為,說不定還真能叩響仙音。

可是燕安謹的選擇卻是,一丁點靈力都沒吸收。

為了不吸收這些力量,他甚至沒有調用自身靈力來防護,被混亂的靈力風暴割得遍體鱗傷。

若是陣法關閉得再慢一點,說不定他身上的狐貍毛都被靈氣刃割禿了。

燕安謹低眸淺笑,直言:“我不想成仙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道長認為,成仙有什麽好處?”

江采霜掰著手指頭細數,“成了仙,也許就有移山填海的能力,可以與天地齊壽,還可以心想事成。”

見燕安謹不為所動,江采霜心下詫異,繼續道:“這些你都不心動?我從前在道家古籍裏看到過,說不定等你真成了仙,還能掌控輪回,到時候凡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你手裏。”

她越說下去,燕安謹眼底笑意就越深。

兩個人都停住腳步,面對面站著。

江采霜聲音越來越小,逐漸消弭,“你笑什麽?”

廊下懸著大紅的燈籠,光暈昏黃。

燕安謹站在燈籠下,身影頎長高大,眉眼溫和,像是書裏所寫的陌上公子。

只是他一笑,桃花眼底就多了幾分溫柔多情。

燕安謹忽然將她兩只手各自攥住,抵在她後腰,順勢將人按進懷裏。

“你幹嘛?”江采霜含羞帶惱地瞪他。

燕安謹低下頭,與她額頭相抵,嗓音低磁含笑,“道長忘了一件事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若我成了仙,我的夫人怎麽辦?”

江采霜臉頰溫度更燙,心跳驀地漏了半拍。

她抿了抿唇,語聲遲疑,“那自然是……”

在他的灼灼目光下,江采霜露出一抹狡黠的笑,快速說完後半句:“只能改嫁——”

話音還未落,濕軟的唇瓣便覆了上來。

燕安謹沒給她反應的時間,直接撬開唇齒,舌尖溫柔地頂入。

“唔……”

江采霜兩只手腕被他的手掌攥著,一左一右別在身後,身軀被迫迎向他的胸膛。

男人氣息溫燙,姿態強勢,進攻卻不急不緩。

他一向溫柔,有耐心,即使是在此刻。

江采霜難以招架,手臂輕輕掙脫了他的鉗制,手心抵在他胸口。

像是下了一場濕/漉漉的春雨,水汽連綿不絕,空氣裏有馥郁的花香,還有讓人迷戀的溫柔。

許久,江采霜只覺得舌根都微微發麻了,兩人才依依不舍地分開。

燕安謹氣息微喘,嗓音輕柔,卻透著堅決和認真,“我不會讓道長為難。”

那些沾染了邪氣的力量,他一旦吸入體內,便會惹上業障。

小道長是修道之人,她的使命便是消除惡業,到時候,只會讓她進退兩難。

所以燕安謹寧可受傷,也不願意吸收一絲帶有邪氣的靈力。

“……我知道的。”江采霜自然明白他的心意,胸臆間蕩起一片熱流。

兩個人靠了一會兒,燕安謹又要俯身。

江采霜手掌微微用力,細聲細氣道:“還沒吃飯呢。”

“道長餓不餓?”燕安謹細碎的吻,落在她眉心。

他修長的手指撥開她鬢角的發絲,捧住她的臉,眼神專註。

像是隨時都會再次吻下來。

江采霜在他琥珀色的瞳仁裏,看到了自己的倒影,還有濃沈的欲色。

她莫名懂了他的言下之意。

江采霜羞赧地別開視線,實話實說:“中午吃得飽,我這會兒……倒是還不餓。”

她聽見燕安謹愉悅地輕笑了下,氣息撫過她的面頰。

隨即,密集的親吻再次落下。

回寢間這一路上,江采霜都不記得,他們耳鬢廝磨了多久。

她的後背抵著床欄,手臂圈在燕安謹頸間。

細密的吻在她耳後流連,熱氣順著耳廓鉆入,帶來一陣麻酥。

宛如輕羽拂掃的癢意,從耳後順著頸側,一直蔓延到鎖骨末端。

江采霜身子都酥了半邊,幾乎站都站不穩,幸好有他的手掌在後背撐著。

可他掌心滾燙,隔著松散的衣衫,像是烙在她身上。

“你別……”江采霜下意識呢喃出聲。

“嗯?”燕安謹擡起頭,桃花眸好似籠著一層水霧,迷離又多情,唇瓣紅得格外艷麗。

他等著她下一句話,沒有動作。

江采霜盯著他嫣紅的唇,說不出口。

猶豫半天,她嗓音細若蚊喃地道了句:“你別忘了……你是狐貍。”

不是什麽小狗。

“好。”燕安謹眸中漾起笑,溫聲應下。

他再次低頭,大掌在她後腰不輕不重地揉了兩下。

江采霜身軀輕輕一顫,咬著下唇,甚至不敢睜開眼睛。

後來燕安謹扯下她一只胳膊,放了下去。

江采霜一個激靈,睜開眼,濕濛的杏眼看向他,帶著些退縮之意。

“道長怕什麽?”燕安謹很有耐心地引導她。

他安安靜靜地站在她面前,聲音低柔,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沒有攻擊性。

江采霜舔了舔唇,“怕……”

剩下的話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。

在喉嚨裏斟酌了半天,才小聲說:“你很兇……”

看上去溫柔無害的狐貍精,怎麽會這麽兇呢?

還是說,狐貍都是這樣表裏不一的?

江采霜不懂。

燕安謹握住她的手,嗓音透著低低的啞,輕聲安撫:“在下什麽時候讓道長受過委屈?”

江采霜眼底漾起粼粼波光。

他平日的溫柔和耐心,一幕幕浮現在眼前,漸漸地打消了心底的顧慮。

江采霜深吸口氣,臉頰發燙地趴在他肩上,咬了一下。

哼唧了一聲,默許了。

江采霜陷進柔軟厚實的錦衾,被面的刺繡蹭著她的背,她微微皺眉。

燕安謹輕松將她撈起,被子翻了個面,變成裏面朝上。

“這樣呢?”

江采霜捏著被子角,紅著臉點頭,“好多了。”

這人的耐性和磨人程度,超乎江采霜的想象。

有的時候,太有耐心了也不好。

江采霜腳尖在被子上蹭了兩下,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,以眼神詢問。

燕安謹單手撐著身子,另一只手被她握住。

對上她疑惑的眼神,燕安謹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目的,“道長要不要與我結契?”

江采霜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。

這時,她才明白他的“險惡用心”。

怪不得磨磨蹭蹭半天,原來是還惦記著這件事呢。

江采霜氣得胸口上下起伏,恨不得撲上去咬他兩口,“你!你早不說晚不說。”

“換其他時候說,擔心道長不同意。”

燕安謹額頭滲出細汗,這一次,他並不游刃有餘。

江采霜抓著他的手腕,洩恨地撓了兩下,“你先告訴我,同心契到底是什麽?”

遲疑片刻,燕安謹才道:“同生共死。”

如今裴玄烏已除,往後他再也不會有上次那樣的性命之憂了。

唯一擔心的,便是小道長的壽數。

江采霜瞳孔收縮。

“你是不是瘋了?”

狐妖好不容易修煉出幾百年的壽命,他輕飄飄的一句話,就要分她一半?

“道長若是不答應結契,我們今日……”

燕安謹長長嘆了口氣,作勢要起來穿衣。

江采霜簡直被氣到了極點,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,“如果不結契,難道你要……”

守身如玉一輩子麽。

燕安謹一臉無奈,嘆道:“可是道長,這是我們狐族的規矩。”

若是平時也就罷了,江采霜怎麽都能冷靜下來好好考慮。

可今日,這人撩/撥她半天……

聯想到先前他的每一步,都像是明晃晃的勾引,就是為了引她跳入圈套。

到了這一刻,江采霜才終於明白,為何話本子裏都說狐貍精難纏。

眼前這只狐貍精,當真有勾得人魂牽夢縈,難以抗拒的本事。

江采霜身上熱得厲害,頻繁地咽口水,還是沒能緩解喉嚨裏的幹渴。

她最終還是認了命,咬牙答應,“我結!”

燕安謹如願以償,狐貍尾巴都露出來了。

“道長忍著點兒疼。”

燕安謹撈起她一只手,咬破食指,將染血的指尖點在自己眉心。

不知道他念了什麽咒語,很快,江采霜就察覺,自己的靈魂深處多了一絲微妙的聯系。

她坐起身,發現自己左手手腕間,浮現出一只盤臥的小狐貍。

瞧著倒是可愛又漂亮,像是赤色的雕青。

而在燕安謹手上同樣的位置,也現出一柄小巧的桃木劍。

“這就是同心契嗎……”

契約一成,江采霜立刻有所感應。

好似站在一條望不到邊的長路,原本路的盡頭被青霧籠罩,如今霧氣後退了一大截。

路也就延長了好長一截。

若是在燕安謹那邊看,應當是原本綿延的長路,驟然縮短了一半。

江采霜看著手腕上的小狐貍,心裏酸酸脹脹的。

不過她的情緒沒持續太久,便被迫中斷。

毛茸茸的狐貍尾巴纏了上來,俊顏在她面前放大。

江采霜一下就看到,某只狐貍精眼裏明晃晃的笑意。

她是不是被騙了?

可是還不及細想,便被他拉入一場聲勢浩大的夏雨。

夏季的雨總是能在最需要的時候落下來,驅散了所有炎熱幹燥,潤澤萬物。

和風細雨變成疾風驟雨的瞬間,江采霜發覺,自己又落入了一場幻境。

不同的是,從前她只是意識被拉進來,身體還停在原處,就像是做了一場夢。

而這一次的幻境,是連帶身體一起,徹底沈浸在這裏。

石橋下藏著一葉小舟,長滿濕苔和綠藤的橋身,為它擋住了外面的狂風暴雨。可小船還是無助地在水面上搖曳晃蕩,漾開一圈圈的波紋。

小船被滿池盛放的青蓮圍在中央,江采霜躺在濕漉的船板上,一伸手就能夠到。

她聽著滂沱的雨聲,一截白嫩的手臂垂在水中,上上下下地晃悠。

翌日,江采霜終於睡醒。

床上已經沒有了燕安謹的身影。

他一向起得早,在江采霜打著哈欠漱洗的時候,燕安謹早已穿戴整齊,衣冠楚楚。

除了那次在臨仙閣的山洞,江采霜幾乎沒見過燕安謹狼狽的樣子。

每一次,他都幹凈得一塵不染,好看得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。

江采霜坐在銅鏡前面梳頭,燕安謹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梳子,替她綰發。

起初不太熟練,次數多了,也就得心應手了。

他的手指修長幹凈,宛如玉蔥,在烏雲般的青絲中穿梭,頗具美感。

江采霜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面頰紅潤,杏眸盈波,一點不像是被狐貍精吸了精氣,反倒神采奕然得很。

她從銅鏡裏看到燕安謹溫和專註的眉眼,還有衣襟口隱隱露出的紅痕。

耳根微微發熱,想起昨夜的荒唐。

除了結契咬破手指那一下,燕安謹沒讓她受半點疼,反倒讓她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感受。

甚至於……有些上癮。

若不是自己體力不支,她希望那場夏雨永遠不會停下。

“道長可還滿意?”

燕安謹低磁輕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。

江采霜咽了咽口水,小聲道:“……滿意。”

話說出口,她楞了一下,擡起頭,隔著銅鏡對上燕安謹笑吟吟的眼。

她的發髻已經綰好了,剛才燕安謹問的,應該是她對這個發髻是否滿意。

可她卻神思飄出去老遠,想到了其他事情。

江采霜臉頰瞬間漲紅,不自在地補充了句:“我說的是頭發,你不要誤會。”

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是什麽?

“誤會什麽?”燕安謹挑眉問。

臭狐貍又開始揣著明白裝糊塗!

以他的眼力和那顆玲瓏心,難道會看不出來她方才在想什麽?

昨日也是,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的反應,把她喜歡的方式全試了出來,能不合心意嗎?

江采霜站起身,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,催促道:“快去吃飯,我都餓死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燕安謹笑著牽起她的手。

路上的小狐貍見到他們,紛紛打招呼,都覺得族長更好看了。明明跟以前的長相沒什麽變化,為什麽看起來就是好看了許多呢?

小狐貍們還沒學認字,不然他們就會知道,這叫容光煥發。

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,元夕。

江采霜和燕安謹一起去了趟白露廟,那裏的虛陽觀還留著,只是如今門可羅雀,再也不覆從前的盛況。

先前幸好及時中斷陣法,沒有連累更多人喪命。

死去的百姓,基本上都是住在白露廟附近,當時也是從這裏求的轉運符。

江采霜這次過來,就是為了煉度枉死之人的怨氣,助他們早日往生。

在空蕩蕩的虛陽觀內布下祭壇,江采霜坐在蒲團上,念念有詞。

等一切完成,她起身,上了炷香。

剛把降真香插/進香爐的一瞬間,她忽然有所感應,遙遙看向天邊。

“怎麽了?”燕安謹註意到她的異常。

江采霜神色難掩激動,抓住他的衣袖,指向天邊的方向,“我師父,我師父在那邊!”

燕安謹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,“那是……懸鏡司的方向。”

“我們快去!”

“嗯。”

二人離開虛陽觀,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懸鏡司。

順著江采霜所感受到的那絲若有似無的牽引,他們來到了關押裴玄烏的秘密之處。

才剛轉過拐角,就看到暗室前面的臺階上,坐著一個頭發胡子花白的老頭,正拎著酒葫蘆咂咂喝酒。

這一次,那老頭沒讓胡子頭發擋住臉,江采霜一眼就認了出來,“師父!”

只是走到近前,她卻忽然釘住腳步,不敢再往前了。

燕安謹看見清風真人的臉,就明白了江采霜為何會是這個反應。

他從前曾見過清風真人一面,那時的他鶴發童顏,根本看不出一點歲月的痕跡。哪像現在這樣,臉上溝壑縱橫,遍布滄桑的皺紋?

即便是蒼老,也不該老得這麽快才對。

只有一種可能——受裴玄烏所連累,才以這麽快的速度衰老下去。

江采霜喉間哽咽,有種說不上來的酸澀滋味。

她離開青城山的時候,師父還很年輕。

怎麽才不到一年,師父就變成這副垂垂老矣的模樣了?

都怪那個裴玄烏。

清風真人臉上掛著慈祥和藹的笑,拄著拐杖在地上戳了兩下,“呆徒兒,傻站著幹什麽?趕快讓他們讓開,師父還要去裏面見一個人吶。”

江采霜擡手抹了一把眼角,看向燕安謹。

燕安謹安撫地沖她微微頷首,而後看向守衛,淡聲命令,“打開門。”

“是!”

守衛都是狐族的自己人。

原本這老頭突然找到這裏,點名道姓地說要見裴玄烏,已經讓他們很驚訝了。

畢竟連皇帝都不知道,裴玄烏被藏在此處的暗牢中。

緊接著,老頭又嚷嚷說自己是他們族長夫人的師父,讓他們趕緊放他進去。

他們看這老頭派頭大,拿不定主意,只得派人去王府傳信。結果傳信的人還沒回來,族長和白露道長就出現在這裏。

沒想到這老頭看著其貌不揚的,還真是白露道長的師父。

幾個狐妖用秘法打開了入口,清風真人和江采霜,燕安謹,前前後後地走了進去。

裏面是向下的樓梯,地方還算寬闊,下了樓梯往前走,右側便是關押裴玄烏的暗室。

除了開在地面上方三寸的小窗以外,整個房間沒有半點光亮。

而這道小窗也裝著玄鐵柵欄,不時能看見外面的懸鏡司使來回踱步,看守得很是嚴密,裴玄烏插翅難飛。

更何況,如今的裴玄烏已是強弩之末,還被鎖鏈縛住四肢,就更不可能逃脫了。

他們一進來,就有守衛跑過來點燃火把盆,照亮了四周。

聽見響動,裴玄烏擡頭看了過來,眼神晦暗地望著牢籠外的清風真人,眼眶竟隱隱泛起了赤色。

清風真人笑呵呵地開口:“我老了的樣子,跟咱們的師父很像吧。”

畢竟是親生父子倆,長得能不像嗎。

裴玄烏心緒起伏,別過臉,沒有說話。

“你躲了這麽些年,可算是讓我給找著了。”清風真人拄著拐杖,直接就地坐下,與他面對著面,“我知道師父的死跟你沒關系,你跑什麽啊。”

裴玄烏驀地轉回頭,嗓音嘶啞難聽,“你,知道?”

“我當然知道。師父死就死在他話太多,心太善,看不得凡人受苦,早早地洩露了太多天機。你看,遭到反噬了吧?可他早不反噬晚不反噬,偏偏在你與他單獨相處的時候暴卒。”

他師父算得了世人天命,卻算不到自己死期突至。

天道驟然降下天罰,凡人又如何能與之抗衡?

裴玄烏垂下眼簾,回憶起當年的事。

師父上一刻還笑著向他傳授道術,下一刻卻忽然倒下。

他連忙上去查看,偏在這時,被路過的師兄看見。

師兄一向看他不順眼,當即就誤會了,惱恨至極,“我就知道你這個毒心肝的小畜生,既能弒父,也會害死我們師父!孽種,我要你償命!”

裴玄烏當時年少,沒見過世面,害怕極了,倉皇之間選擇了逃離。

這一逃,就是二十年。

清風真人仰脖灌了一大口烈酒,絮絮叨叨地說起往事,“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,師父就算出,你將來罪孽纏身,不得往生。可他看你年幼,瘦得只剩一把骨頭,跪在雪地裏苦苦哀求,到底還是心生不忍,容你留在身邊,教你向善。”

“為了防止將來有預言成真的那一天,師父在你和我身上下了共命咒。若你哪日為禍世間,我實在無計可施,也還有最後一條退路。”

這也就是為什麽,他和裴玄烏的命數會連在一起。

“若當年師父沒有出事,亦或是那時我在觀內,都不會讓你叛逃師門。也就……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一切了。”清風真人說罷,又灌下一口酒。

他此番唏噓,嘆得不只是師兄弟之間的誤會,也不只是死去的無辜百姓。

他嘆的是造化弄人,嘆天命不可違。

即便是像他師父玉衡子那樣,修行到了至臻之境,卻仍舊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死,更無法對抗命運。

當初的預言,還是成真了。

“師弟啊,往後咱們倆的日子都不多了。往後你就跟著我,用積德行善來彌補你犯下的罪孽吧。”說完這些話,清風真人撐著地,艱難地站起來,“哎呦,地上真涼誒,我這把老骨頭,可不敢再坐了。”

江采霜蹙眉,趕緊扶他站穩。

清風真人從袖子裏取出捉妖星盤,交到她手裏,“霜兒,星命天機盤,師父給你撿回來了,這次可別再弄丟了。”

“嗯。”江采霜點頭。

“你是師父最看好的徒兒,當初師父一見到你,就看出你心性純直堅定,一往無前,將來必有一番作為。怎麽樣?師父沒看錯吧?往後啊,師父真的要雲游四方去了。”說到這裏,清風真人頓了頓,掩下話語中的哽咽。

“若是你願意,就開觀收徒,把咱們拂塵觀——不對,以後是白露觀了,把白露觀的衣缽傳下去,如何?”

江采霜含淚點頭,眼睫染上濕潤,“我知道了,師父,我一定會把您教給我的劍術和道法,傳授給更多人,庇護更多百姓。”

清風真人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,“怎麽還哭起來了?”

江采霜咬著下唇,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,“您說你活不長了……”

清風嘆了口氣,拉著她走到旁邊的角落裏,擠眉弄眼地道:“呆徒兒,我這不是故意說給那魔頭聽的嗎?好讓他心存愧疚,從此一心向善。放心吧,師父這身子,硬朗得很。”

他像從前那樣,哄騙著單純正直的傻徒弟。

可江采霜哪裏看不出來,師父這會兒才是在強撐。

她極力露出一抹笑,卻笑得比哭還難看,淚水跟開閘洩洪似的往外流。

江采霜聲音顫抖,帶著哭腔,斷斷續續地道:“我就知道,師父您、您那麽厲害,肯定不會、不會有事的。”

清風真人活了大半輩子,竟也差點被她這句話說得掉淚。

他拍了拍江采霜的肩膀,“好徒兒。什麽時候想師父了,就用渡機鳥給師父傳個信。”

“嗯。”江采霜吸了吸鼻子,重重點頭。

清風真人轉而看向燕安謹,語重心長道:“謝謝你替我教導霜兒。往後,我就把這丫頭托付給你了。”

他沒說要燕安謹好好待她這類的話。

看見他們二人身上的同心契,便足以證明燕安謹的心,不需要這些虛話來叮囑。

燕安謹鄭重地答應,“我與白露道長心意相通,生死相依,早已結下一生的契約。請師父放心。”

清風真人心裏滿意得不得了,卻故意別過臉,哼了一聲,“這會兒知道喊師父,不喊我清風老兒了?”

既然是蓬熠那廝的徒弟,背地裏喊他肯定沒好話。

江采霜正在擦淚,聞言動作一頓,微詫看向燕安謹。

燕安謹難得露出窘迫,烏睫眨動兩下,拱手,誠懇道:“那時是我年少不懂事,師父見諒。”

清風真人倒也沒跟他計較,“裴玄烏我就帶走了?你們放心,他跟著我絕對跑不了。”

江采霜匆忙說道:“就這麽放他走?”

“徒兒覺得對他的懲罰太輕了?”

江采霜點頭。

清風真人解釋道:“他神魂受損,業障纏身,過完這一世,便會消散在天地間,再無輪回轉生的機會。這樣的懲罰,對他而言差不多也夠了。既然他早晚都要死,不如趁還活著,多做點好事,幫百姓排憂解難,抓抓妖怪還是可以的。”

剩下的日子,不求能彌補裴玄烏犯下的滔天大錯,只求能利用他剩下的本事,多幫百姓做做善事。

也算是物盡其用了。

江采霜被說服,最後還是同意了師父的決定。

懸鏡司門口,江采霜和燕安謹二人並肩而立,目送師父和裴玄烏離開。

江采霜望著師父離去的方向,發呆了很久。

好在師父這次留下了追蹤術法,她什麽時候想聯系師父,直接用渡機鳥就可以了。

江采霜問:“這麽說來,裴玄烏留下的那本手劄裏,寫的是他自己的經歷?”

她記得,手劄裏面隱晦地寫過他和師父的事。

只是裏面並未詳細記載,當時玉衡子為何而死,只記了手劄主人慌怕之下,選擇了逃脫。

“應該是。”

想起裴玄烏幼時的經歷,江采霜在心底感慨,他後來寫下“天下大同”的祈願時,會是怎樣的心境。

裴玄烏出身貧寒,幼時遇上旱災,整年顆粒無收。

滿城鬧饑荒,唯有豪強權貴們家裏有吃不完的酒肉,每天扔出來的泔水剩菜,都有無數難民去爭搶。

裴玄烏他們一家,甚至連剩菜都吃不上,只能靠觀音土和樹根充饑。

歲寒,眼看著他們就要熬不過這個冬天。

裴玄烏身上生了凍瘡,靠在墻上,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
他聽見父親和母親商量著什麽,最後母親哭著過來抱他,一句話都沒說。

後來母親不見了,父親端來一碗肉,強逼著他吃。

裴玄烏忽然明白了那是什麽——是用母親換來的。

饑荒之年,易子而食,易妻而食,再尋常不過。

裴玄烏寧死不肯張開嘴巴,縱然沒有力氣掙紮,他也死死地瞪大了眼睛,無聲地抗拒這碗不知是誰的母親,誰的妻子的肉。

他眼睜睜看著父親餓急了眼,用枯瘦的手抓起碗裏的肉,瘋狂地往嘴裏塞,塞到嘴快要被撐破了,手都沒有停下。

裴玄烏想要阻止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,臉上早已麻木得不能動彈,連眼淚都哭不出來。

他靠著土、雪、樹根、草皮,硬是活了下來,撐到了朝廷放糧的那一天。

當天夜裏,裴玄烏親手殺死生父,逃出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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